一 浮光荣华
轻快的琵琶声响起,仿佛一只鸟儿飞翔在寂静的高山上,穿梭滑翔,虽清冷却又是从容自在。
“妈妈何必跟小丫头计较呢!既然这丫头口口声声喊本将的名字,那就看在本将的面子上,饶她一回吧!”
“你真的认识本将?”倾城苑的包厢内,李雍问我。
我依然每天弹着我的琵琶,切切嘈嘈,嘈嘈切切,弹响的是无边狂寂,我没有知音。李雍行伍出身,喜欢有声有势的曲章。李雍的正妻独孤氏极有涵养,从不嫌琵琶催魂,只道姑娘好兴致;二妾鄙夷琵琶做作,无奈偏房身份只能以眼光忽高飘低来对。至于众侍卫小厮婢女倒明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之妙处,但凡李雍出府,应我以斥责、贬低和羞辱,他们的声响比琵琶更杂,不,那就不是一圈子的。
“将军,奴家不依啦!”李雍身旁的女子,倾城苑红牌香兰撒娇道,“说好今天来看奴家的,奴家可盼了半月了!”
我弹着我的琵琶,轻轻松松地搭上西日昌的马车。四匹白马,金漆红木车,车前车窗的黄色穗子仿佛一串串金元宝。众多侍卫前后扈拥,跟点缀马车的穗子一般。西日昌坐在我对面,看到我离开京都后心情大好,他很惊奇。
“原来你不喜欢京都!早说我早带你走了!”
李雍收我入府后,风月场所照去不误。说是小姐,看我的目光却又不像。当官的男人都这样,永远都看不透他目光背后的东西。我懒得猜,我还是在等,等一个离开的时机或是一个达到目的的时机。我晓得李雍待我不薄,赎我身不算,那一枚银元的分量值得我感恩一次,但也仅限于一次。我没有离开李府,只是想用掉那一枚银元,而我还在隐隐担忧,离开这个新居所,再找一个居所观望我的目标是否顺利。我的脖子真的很长,我望的地方实在藏得太里面。
李雍带了一干贵客回府,其中就有大杲的王爷西日昌。当我在贵客前弹完一曲《清水照夕人》后,西日昌眼神火热地看着我。
妈妈道:“她一个未开化的小蹄子,能被将军看上是她的福分。”
他的名字叫李雍,是西秦国最年轻有为的将军。祖荫好,功业也不错,二十六岁出征南越就凯旋了。归国后荣封二等卫秦爵,之后就一直留京挂职兵部侍郎。对一个姬人来说,即便只是与他春风一度都是件值得夸耀的事情,因为李雍除了前程似锦,还是个高大英俊的壮年男子。而我想做的事情,和绝大多数的姬人一样,我想与他共赴巫山。为此,我等了五年。
乐曲声悠悠重升,李雍微笑着问:“你如何摔了琵琶?”
“谢谢。”
我在很多人近乎嫉妒的羡慕眼光中,迈出了倾城苑。后来有一阵,倾城苑经常闹出姬人砸摔乐器的事件,当然她们没有一个同我一样踏上高枝跳出泥沼,因为她们没有一枚银元。
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,李雍许下了婚事,独孤氏悬在心口的大石落下。面对李雍赞许的目光,我回席轻吟:“就让女儿为父再弹一曲《空山鸟鸣台》。”
乐声戛然而止,我被推出了帘子。妈妈赔着笑,“管教不严,叫诸位大人见笑了。”转过头,妈妈换脸,“给我拖下去!”
我知道没有人看得起我,一个出身勾栏的小姐。我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,五年前我来到京都,甚至不惜寄身青楼,是有目的的。在这个目的没有完成之前,我不会离开京都,倾城苑只是一个居所,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比它更适合的地方。一个弱小孤女,青楼是最不堪却又是最适合的住地。当时我决定住五年,住到我十四岁,住得太久,清倌就会被拉出去接客。但我一直没有机会,没有接近西秦上层人物的机会。好在李雍终于来了,虽然有些晚。
这里是京都最奢华的销金窟,也是京都最堕落的贩卖行、妓院——倾城苑,商品就是美貌的女子。但对我来说,这里只是个安身的场所。五年前,我选择了它,五年后,我可以再次选择抛弃它。只是在我抛弃它之前,我想要做一件事情。
打手又来抓我,我干脆抱住了李雍的小腿。李雍眉头一皱,却没有踢开我。
“姝黎,你真吃错药失心疯了?将军高看,多少人求之不得!”龟公借机谄媚地答话。
就在我意识到我的脖子跟南越国后宫的女子没有本质区别的时候,我的银元掉了。
“十四岁。”
“告之妈妈,人我要了,明日叫人到我府上送契收金。”
李雍身旁的参军打趣道:“这小丫头别人不找,却偏偏抱着李将军的大腿,好生有趣!莫非李将军以前见过?”
“这位姑娘年纪轻轻,弹得一手好琵琶!”
李雍又开始沉默。我跪坐在他面前,觉得心更空了。五年过去了,我无时不刻在等待自己长大成人,一了断他的恩情,我便可以插翅而飞,离开我再不愿停留的地方,做我想做的任何事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,而李雍与我的恩,不重也不轻。说不重那是因为我最危难的时候,别说李雍,连个鬼影都没有;说不轻,因为他令我满怀仇恨厌世的心释放了一个缺口。李雍与我,是特别的。所以五年里在我默默关注的目光中,他同所有欢场作乐的男人有一点区别,虽然只是一点。
我垂下头去,他已经忘了,不,他根本就不记得。妈妈拎起我,甩手一个耳光。李雍挡住了。
我不是顶尖高手,但要逃跑并不太难,只是考虑到我直接走人李雍难脱干系,更重要的是日后在京都被搜索,不便我行事。是的,我不仅会武功,而且应该还不错。以前倾城苑的妈妈说女人的武器是年轻和美貌,但她错了,年轻和美貌都会随风而去,女人的武器也是武力。只有年轻和美貌的女子,她们在世上只落两个下场一种结局,不是风光地活一段滋润年月就是凄惨地撞遇红颜薄命,结局都是一样的,以姿色在男人身下讨生活。倾城苑的妈妈说错好多句话,有一句话前半句倒没错,男人是靠不住的,后半句也不能完全算错,只有口袋里的真金白银才是亲祖宗。
“哼!还不快谢恩?”
我猛然抬起头来,但令我失望的是,李雍摇头道:“浑话,本将从未见过她!”
所有人都默不出声地看着好戏,倾城苑别的没有,戏却是永远不休地上演。
我抱着琵琶盈盈而拜,年轻俊美的王爷扶起了我。
李雍许了婚事后没有一点动作,任由西日昌带走了我,连嫁妆都没送一份。也罢,我只是个出身卑微的义女,那枚银元的失落也算抹去了五年多来我心头唯一寄存好感的男子。我虽然年少,但也明白,要达成目标,就不该心存温情,好在我原本对李雍抱的就不是那种不该存的情感。
我当即叩谢,就让我新旧之恩一并谢过。
我着实受不了西日昌那越来越灼|热的吃人目光,我以退为进,答应他到了大杲我就委身于他。西日昌接受了,他不怕我变卦,他话里藏话,被卖到最低档的大杲姬窑可远不如倾城苑。而我的打算很简单,在西日昌带我回大杲的路上,我一走了之。
我适时抬起哭肿的眼,幽幽道:“无他,情之所钟,分寸全失。”这是我送香兰的,也是送我自己的。我确实摔琵琶得机接近李雍,而香兰却真的分寸大失。
我一呆,李雍的决定出了我的计划。计划到今天结束,意外从结束后开始。我只是想借着李雍的力量,更方便地接近某些人物,但被李雍直接买下,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达成目的。
“一切但凭将军吩咐。”我恭顺之极。
“来人哪!”李雍忽然起身高呼。
“这只是微小的恩惠,你不必放在心头。”
唯一听出点玄妙的是管家张德仁,老头执府多年,混得油精,一日竟送来一盒指瑁。也就他看出我不用那玩意儿照样奏乐,而那些不安生的贼手总想方设法窃取或弄坏我的指瑁。琵琶弦韧,寻常指甲如何受得住?奈何我天生一副强甲,坚硬如我心肠。
“让将军见笑了,小蹄子今天失心疯了!”妈妈上前赔礼。
与李雍不同,西日昌对女子的手段要高明得多。他风度翩翩地携我手踏入大杲王室在京都的豪宅,同一时刻命人筹备起简单的婚礼。见我没带琵琶,他还亲自送了一把放到我手里,无限温情地说:“虽然只能委屈你做侧室,但礼数我一样都不会少。”
“多谢将军!”
我身旁的姐妹吃惊地看着我站起,扬手摔碎琵琶,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“你疯了”的表情。
旁边参军又插科,“如此甚妙!不如将军今宵就指她了?”
“来了来了!”龟公应声而入。
我们都知道,这都是虚伪。
李雍果然鄙夷地扫了香兰一眼,一把抬起我的手臂,拉住就往外走。
“跟我走,你不该在此蹉跎芳华!”
“王爷可别夸坏了小女,姝黎,来见下贵客!”
日子就在独乐乐和众乐乐之间滑过,我竖着耳朵接听一切京都趣闻。某家的大爷升官,某家的公子结亲,某某和某某连襟又是表亲,西秦的那些人那些事,纷乱中暗藏玄机。大约半年后,西秦盟国大杲遣使入京算是最大的饭后谈资,一连数日,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大杲的皇后,也就是西秦皇帝的长女如何艳压群芳独宠后宫,真给西秦争脸,让南越的小蹄子们脖子都长了一寸。一群嚼舌根的,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我的脖子。
李雍有一妻二妾,出乎所有人意料,我没有成为第三妾。李雍对着李府所有人说:“这是小姐。”他的手指着我,于是,我成了李府的小姐。
“将军!”香兰哭腔而呼,却唤不回李雍的情怀。而自那一夜之后,李雍再未指要她,命运的轮盘也从那一刻开始悄然而动。起初我以为只有我自己,后来才发现不止我,许多人的命运都改变了。
豪华的盛宴,绚丽的舞剧,杯觥相交的清脆,高高低低的笑语,这一切都与我无关。他们挥霍着他们的金钱,他们虚度着他们的岁月,他们在放肆他们的美丑,他们只是一群有钱有势的行尸走肉。
“将军,奴家卑微,不值将军如此厚爱!”
李雍凝视着我,缓缓而问:“你多大了?”
婚礼如期举行,我不得不承认,西日昌是个既有主见又聪明的男人。婚礼前他没有强求我,婚礼时他邀请了李雍夫妇和大杲此次来京的主使,而婚礼后,他还是没强求我。他给了我足够的时间,来考虑接受他的柔情蜜意,还是被打回原形,送回倾城苑。只是西日昌不清楚,当我被迫离开故土的那一天起,我的命运就不想再被任何人操控。
我整理了下思绪,开始叙述五年前那段他早已遗忘的往事。那时的我身无分文,一袭褴褛独自来到京都,而那时的李雍刚刚征战荣归,一身甲胄威风神武。在京都城门前,我被浩荡的军旅挤倒,是李雍向我伸出了手,并且给了小乞丐的我一枚银元。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施恩和救济,而李雍的大手异常温暖。记忆如当年裹挟沙场血尘的风,沉重地掩盖了我的过去,将我新生凝于那一刻李雍给我的银元上。
我离开李府的时候,只穿了来时的一身行装,留下了一枚银元。它跌在桌上,掉落地上,有人会再拥有它,但那人不再是我。
我笑了笑,低声道:“我出生富庶,家门惨遭不幸后,亲戚们非但不援手还落井下石。一枚银元,对幼年的我来说,连买个趁手的玩意儿都不够,但家变之后,您给的这一枚银元就是我此生最温暖的慰藉。”我掏出挂在颈上的香囊,取出囊内那枚银元。
“将军……”这一刻我有些感动,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李雍的心理。任何一个大丈夫,当得知有女子默默牵挂了自己数年,都会动容。但这种动容只是一时的情怀,同当年赠小乞儿的银元一样。送了就送了,动情只是当时。
我终于明白李雍赎我就为结一门豪姻,他借故推脱了几次独孤氏的旁敲侧击,无非是将我送至他想要的位置。一枚银元就这么白白被他浪费了,换了别的男人,纵然再位高权重,纵然再英俊倜傥,我都不会甘愿宽衣。
纤指轻拨,古琴悠扬。碧玉螺串成的细帘背后,无数年轻美貌的少女弹唱着比清晨啼鸟还清纯、比末日黄昏更幽美的乐曲。这一切都与我相关。我是她们中的一员,从五年前开始,也许到今天或者到明天或者到明天的以后,就结束。
我闭上眼,以低微而怯弱之声答:“将军威名,奴家仰慕已久。”
西日昌柔声道:“以后你明明白白告诉本王,哪里喜欢我就带你往哪里。”
“我知道将军早已忘了,但姝黎永远都不会忘记。”
我想了片刻,答:“弦断,惊手!”
我接过他的琵琶,抽离他的手,微笑道:“王爷,不必了,姝黎怕丢了你颜面。”
那个男人和所有人一样,衣装华贵举止风流。那个男人和在座的大部分人一样,成家立业手握权柄。那个男人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,每隔一段时间都来一次倾城苑一掷千金为买一笑。他真的和在场的男人们没什么不同,要说唯一的不同,不过是看者眼眸中的不同,而那位看者就是我。
当乐曲进入高潮,当男人们暴露出原始的蠢蠢欲念时,我停下了琵琶。琵琶这种乐器非常难练,我练了整整五年才有资格进入曲乐班,能在帘后参加夜宴。指弓指直,上挑下拨,时间仿佛凝固在那最后的一弦上,光华闪现,弦断了。
李雍未答,我只觉心似悬空。一切都在我预计之中,为何我全无半点欢喜?
我储存了五年的泪水终于有机会淋漓,挣脱了魁梧彪悍的打手,我冲到李雍面前,哭喊着,“李将军救我!”
李雍大笑,抬起我的下巴,“为何只唤本将名?”
“正是它,让我觉得,我必须活着,活下去……”而不是单单为了复仇。
李雍还不发话,香兰已忍受不住,指着我骂开,“你个不长眼的狐媚蹄子,故意摔了琵琶引诱李将军,居心何在?”
西日昌的眼眸一闪,再次握紧我的手,“不用担心,一切有我。”
我莫名说了句:“我不喜欢的何止是京都!”